肆拾柒

昭郢，天未晓。

一向沉稳端方的储君朱廷和，衣冠不整地叩开了宫门。他从王府骑快马奔来，一路上弄丢了头冠，散乱了衣袍。按说尚不到时辰，无人可入深宫。但朱廷和是监国储君，真正手握国家权柄，雍梁偌大的王土，没有他不能踏足之地。

倒夜壶的宫人为他打开朱红大门，朱廷和跨入时，踢丢了一只鞋。宫人急匆匆提上鞋追着这位储君去，朱廷和却片刻也不停。他快步奔向国君的寝宫，一路上叫宫女、小太监们点亮所有的灯笼。

这位储君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，他踏着渐次燃起的千万盏华灯，迎着云鼎山尚未散去的雾岚，喊醒了宿醉的君主。

“父王——”朱廷和挥开如水般从淌落的重重烟纱，跪倒在朱羡瑜脚下，“父王！锁澜关大捷！云门收回来了！”

朱羡瑜浑浊的眼睛在刹那间变得清明，他接过朱廷和高举的战报，匆匆览过，“好！好啊！”

他踢开睡在他身旁的妃子们，起身取了酒壶，豪饮一大白，“北境瑰宝，终究还是我雍梁的王土！这是□□起兵之处，更将是我雍梁的龙兴之地！”

“日后北境再不必向南要粮，”朱廷和的声音高亢而激越，“对万雪的防线能够重筑，锁澜关亦可悍然伫立！”

“是啊！吾儿做得好！”朱羡瑜摸着儿子的冠发，“当赏！玉冠加双珠、封地加五城，还有、还有寡人的孙儿起希，再赏、重重地赏！”

朱廷和跪扶着因激动而不断颤抖的君主，道：“父王，儿子已然有了无尽的荣华，儿子想替云门百姓求个赏。”

“是了，是该赏！”

“云门旧民归乡，按七年前的黄册如数归还家田。家中无劳力者，由官府配黄牛、水车。年过六十者，官府出资赡养。年未及十者，官府设学堂，悉心教养。最重要的是，免除云门五年赋税，给云门修养生息之时。”这些东西显然筹谋已久，朱廷和无需腹稿，便侃侃而出。

朱羡瑜大笑道：“允、皆允，我儿有龙相，他日必将率土称皇，成千秋之大业！”

不同于雍梁的普天同庆，万雪此时死气沉沉，一片雪落在白幡上，都会惹人心惊。

年轻的国主云泽咬着牙质问国师顾时遥，“这便是国师给寡人的交代？”

顾时遥身着浅白布衣，脸上的神情比霜雪还淡，“主上要窦铎峰死，臣不是做到了吗？”

“可寡人赔进去了三万雷狮骑兵！七万守边将士，还有整个云门！”云泽堪堪十五岁的年纪，尚且不知如何压制怒火。他掀翻桌面，愤怒地将手上的杯盏砸在顾时遥脚下。

溅起的碎片刮破顾时遥的侧脸，血色像染料似得，让画上浅浅的工笔人物，变得明晰起来。他的语气极轻，字字却分明，“七万守边将士不过是窦铎峰的家养之士，留下，难不成主上能够收为己有？雷狮骑兵效忠云台，按兵不动不过是妄想着云台死而复生罢了。他们拼死守的国土，不是主上的，而是云台的。用这十万人，灭了一个乱臣贼子，值不值当，主上应是有数。”

“云门呢？那可是千里雪原上唯一的沃土！”

顾时遥略略抬眼，扫过云泽红涨的脸，“主上这是‘直把杭州作汴州’了？明徽王朝的沃土岂止云门？东至皓临，南抵丰海，何处不是沃土？今日杀了窦铎峰，便再无人可阻挠主上。清理朝廷、匡扶国家，主上字字珠玑的文章，正当有实施之日。待主上收拾了万雪，又怎愁不能重整旧山河？”

顾时遥不紧不慢地说着，却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。

云泽后退一步，跌坐在了椅子里。无论他从顾时遥身上学了多少东西，他始终辩不过顾时遥。他说得都对，对到云泽毛骨悚然。

“那是十万人啊……”云泽嘴唇发着抖。“尽给窦铎峰赔了葬……”

顾时遥低头直视着云泽，“主上，自云台想将你母亲纳入宫起，你便不是个孩子了。”

云泽想起母亲跌落城墙时的身影，不由心口发疼。他本该听顾时遥的话，对云台斩草除根。可他犹豫了，后果便是在他的登基之日，云台潜入王宫，欲将他杀之而后快。母亲为了拦住云台，死在了儿子带上龙珠冠冕的那一刻。

云泽颤巍巍地伸出手，拉住了顾时遥的袖袍，“先生教我……”是顾时遥教他策论，也是顾时遥教会他如何举刀。顾时遥教他做的事，总能成功。

“主上，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了。”顾时遥重复道，“你是明徽皇室的后裔，是将来的皇帝。站起来，去昭告群臣，你要收归兵权。谁若有异议，谁便是下一个窦铎峰。”

顾时遥推了一把云泽的后背，将他推到珠帘外。无数目光落在了这个瘦弱的孩子身上，那些眼神中充斥着怀疑、犹豫、贪婪……他们像长蛇一般，在温暖如春的殿